中篇小说连载虞姬别霸王（2）

二

醒来的时候，已经是第二天的早饭时间。头晚剩了很多酒菜。一声招呼，村民们就又聚拢来，齐心消灭这些“残余”。院子里，依然很是热闹。

起床，洗漱，完了，从后楼走到前院。

“家样，再来一庄？”

“来，家样，回魂酒！”

“不搞了，今天有正事。”

喝了一碗粥，拿着一个木盒子，他就往外，往村东头乐昌娇家走去。

进门的时候，乐乐意正在伺弄他的盆景。这个镇中学的教师，退休后，回到村里，伺弄花草。后来，在城里工作的女儿离婚了，放心不下，把庭院交给堂上兄弟看管，两个老人就到城里陪女儿带小外甥女去了。

疏于料理的盆景，自由自在，散漫生长，很茂盛，但少了造型。一大早，他就起床，修剪、定型、浇水，忙的不亦乐乎。

“乐老师，阿娇妹妹呢？”

“出去了，要一会才回来。”

“那好呀，杀两盘！”木盒子“啪”的一声往石桌子上扔，人就坐下来。摊开棋盘，在楚河汉界两边方阵上，摆开红黑两色棋子。“刚买的红木象棋，1000多块一副!”

“不是有了一副吗？还买，浪费！”

“那一副，在城里；这一副，留村里。”

于是，开杀!“噼噼啪啪”地，棋盘叫响开来。

先前，陆家样是不下象棋的。自从离婚后，他就常往乐昌娇家里跑。知道老师喜欢象棋，于是，他就开始学。每次来，都是叫喊“杀两盘”，可杀了半天，都不肯罢休。原先，两人对弈，陆家样是盘盘皆输，根本就不是对手。可后来，棋艺猛地长进，如今，正是棋逢对手，各有输赢。每次开战，总是杀得难解难分。乐乐意很佩服。这个家伙，可真是拿什么都上手，演谁像谁，学什么会什么！

可乐昌娇不一样。无论是在城里，还是在村里，“抠脚大叔”每次来，她都是躲进小楼里，弾她的《渔舟唱晚》去了，纵你把棋盘拍的山响，她也懒得瞅瞅。

你回来就回来，竟把我老爸也拉了回来？耍小伎俩，你挺会的哟！乐昌娇嗤笑他。

“卧槽马，看你怎么挡？”

“这……这……确实是一个难题！”犯难了，陆家样抠脚、思考。“车填马命，舍了车，还下什么棋，只有等死；划开士，将进一，可有一个马后炮……”老半天，也想不出法子来。

这时，乐昌娇回来了。停车，锁门。见陆家样与阿爸在下棋，招呼一声，就进屋。

“阿娇妹妹，我有事要找你呢！”收了脚，穿上鞋子，陆家样站起身来，拦住。

“抠脚大叔，有事吗？”

“昨天……”

“昨天？昨天我上县城去了。”

“不是说好了，让你来主持仪式的吗？”

“谁主持不一样？搞这么大一个动作，不就是想让我知道，你现在是文气沾身尔雅来潮吗？不用到场，我都知道了，而且，十村八寨的，也全知道了。”

“你不到场，仪式丢分呀!”

“不会吧？大伙都说好呢，怎么就丢分啦？”说着，进屋去了。在城里的时候，隔三差五，陆家样都会到家里来。她知道，这家伙来下棋是假，来套近乎是真。她根本就瞧不上这个土鳖，每次见面，她都是很不客气叫他“抠脚大叔”，然后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没油没盐的客套话，就进屋去了。

“抠脚大叔”是乐昌娇给陆家样的外号，也只有她这么叫他。乐昌娇小陆家样8岁。当年，陆家样在台上演霸王的时候，她正在读初中。她也喜欢陆家样演的戏。可她不喜欢现实中的陆家样，瞧不上他那土鳖的样子。

大学毕业后，乐昌娇分配在山木市社科院工作，专门研究历史。近两年，似乎对三皇五帝的事情没了兴趣，她从无聊的史料考证走了出来，更多地关注三农问题，发表了不少关于新农村建设方面的论文。她认为，搞城镇化，号召农民洗脚进城，也不是一个彻底地改变农村面貌的办法。农民进城，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。一个农民，要把家从村里真正地搬到城里，真正地变成城里人，没有两代三代人的努力，那是办不到的。她认为，培养职业化农业工人才是一个正确的出路........中国需要农民，农村民需要致富，需要摆脱傻大黑粗.....为此，她回村里搞实验，一是组织新村建设，二是投资现代农业园，培养出一批专职从事农业的村民来.......她说，年轻人逃离了，剩下老弱妇孺，乡村孤独了、老气了、萧条了……只有培养出一批批职业化的农业工人，乡村才能强富美。她正在研究这一课题。刚刚朋友用微信传输过来一份文件，说是上海大学博士生王光磊的一篇返乡日记，对农村的事情，看的很悲观。她这是赶回来，利用家里的WiFi阅读。

她高挑、纤细，一副鹅蛋脸，很有艺术家的气质。但高挺的鼻梁，白皙的面容，给人更多的是冷艳。

她洁傲，一般的人，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，闲暇时光，她要么是参加各种沙龙，与几个俊雅的朋友喝咖啡、下围棋，谈古今；要么就是开着SUV，到郊外享受阳光、草地，呼吸新鲜空气……

她，貌、才、情超群。一绺乌黑秀发，晃荡在脑后，一甩一甩地，画出了一条弧线来！这弧线，是一条很明显的界线，远远地把一帮俗气、粗野的人，甩在身后。

前夫是大学的同班同学，后来下海，搞工程。拉扯上某种特殊关系之后，就掌控住几家路桥建设公司的沙石供应和几家玻璃厂的石英砂供应，通吃一方，牛皮哄哄起来。俗话说，男人有钱就学坏。他泡了一个东北妞，乐昌娇自然是容不下，离了。她容不下他的花心，容不下他那官商勾结的赚钱伎俩！离了，带着女儿自己过。

借着同村关系和师生关系，陆家样隔三差五上门来，她恼她烦，但也没有理由把人家挡在门外。何况，陪阿爸下棋，让阿爸高兴，她也就默许了。任他怎样撩起裤腿，任他怎样抠脚，任他“嗬突嗬突”地飞痰……反正是在楼前的葡萄棚下，她也懒得管了。阿妈说，阿爸高兴，由着他吧。想想也是道理。

这两年，陆家样是怎样暴富起来的，她知道。她瞧不上他那些赚钱（甚至可以说是套钱）的伎俩！

陆家样休妻，什么目的她知道。瞧前妻土气，要把人家赶走。他丢出50万，要离婚，可前妻不肯。于是他到酒店开房，住了两年，称感情破裂，分居两年，法庭也只能判离了。

每次登门，都是借口下象棋，其真正的目的，她知道。对这个“抠脚大叔”，当年台上演霸王戏的时候，她还真的有几分好感，可如今，她打心眼里就瞧不上。那几个臭钱，算什么？作为离婚补偿，她得到近郊一栋三层别墅，一辆英菲尼迪，还有一个加油站3个当街门店，日子过的，十分殷实和潇洒。钱，对于她，根本就没有诱惑力。

离婚后，很多富商追求，很多身居要职的公务员追求，她都没有动过心思，何况陆家样这么一个老土鳖？

这次，回到村里，投资现代农业园，搞有机种植，连片开发。可这家伙，也跟回村来，搞了这么一出，也是太滑稽太可笑了！

土鳖，还真是土鳖！

乐昌娇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，如今的陆家样已经不是当年的“小霸王”，如今这个文交所的老板，十足的就是一个不法商人！

一个喜欢围棋的，与一个喜欢象棋的，说不到一处！象棋，讲究的是战术，至多可以上升到战役高度，而围棋，一开始就讲究战略性布局，思路不一样。虽然，陆家样也常常得意，叫嚷他把象棋当成了围棋下了（“马”逢边死，这个不奇怪，好几次，陆家样把对手的“炮”，也围困在绝地！）只见阿爸连连称赞，家样呀，这真是高着！其实，这些招数，他是花钱请象棋高手教。他甩出一万元，学会两样：一样是象棋绝杀招数，一样是围追堵截，把对方棋子逼向死地。

她想，下一步，你该不会去学围棋了吧？

尽管妙棋连连，可乐昌娇总是正眼不瞧！一曲《春江花月夜》从闺房里飘出，古筝的声音，清脆、激越，飞出小院子，飞向村庄里。

   三

当天夜里，陆家样又来了。

尾随进来的，是一个老人。老人身上，背着一个一米来长的老渔鼓。

渔鼓，又称竹琴，流行于湖北、湖南、山东、广西等地区。明代王圻《三才图会》记载：“渔鼓，裁竹为筩，长三四尺，以皮冒其首，皮用猪膋上之最薄者，用两指击之。又有简子，以竹为之，长二尺许，阔四五分，厚半之，其末俱略外反。歌时用二片合击之以和者也”。  

乐昌娇以为，陆家样这家伙又要把渔鼓当文物来迎运了。

老人是外村的。他说，如今，年轻人都玩微信了，渔鼓也快要失传了。渔鼓，作为一种唱道情的叙事曲艺，很有艺术价值，但也是时不利兮，没有了市场，他心疼！他想把自己表演过的节目重演一遍，录制下来，制成数码，留给子孙。但渔鼓节目的表演，还要有二胡钹镲等响器，要请人配合，还要花钱录影制作，他没有这个实力。昨天轰天震响的鞭炮声，让他想起了陆大老板。他说，陆大老板从前把西楚霸王演的活灵活现，文艺中人，所以，他十里之外，赶过来化缘了。

陆家样说他不懂渔鼓，只会唱桂戏。小时候，听过渔鼓，但也是听听。所以就领过来，想听听乐老师的意见。

乐乐意说，我也是半桶水呀，懂什么，何不把你师傅请过来。在院子里遛狗的乐昌娇，听了就笑。说：“抠脚大叔这是项庄舞剑，意在沛公。这个时候，哪里会想到他的师傅哟，他满脑子想的只是你这牵线搭桥的乐老师！”

乐乐意说去去，你这丫头，尽说疯话！

“你师傅？”渔鼓老人问。“县里群众艺术馆的那个侯馆长？”

“对呀！”

“那敢情好呀！”渔鼓老人听说老馆长，立刻就来了精神。“都是老朋友，快请他过来呀！”

接到电话，侯运道很快就赶了过来。

“你的渔鼓节目，好像没有唱霸王的？”侯运道对渔鼓老人说的什么数码制作似乎没有多少兴趣。他说，十万八万的事情，家样不就是九牛一毛，用不着商量。我想跟你说大事。这些天来，侯运道心里想着的是重排霸王戏。如果还是传统桂剧的手法，这戏，肯定没有市场。他要根据时代快节奏的要求，在桂戏的基础之上，学学电影蒙太奇的突接变换手法，同时引入多种曲艺，一些情节，尽可能地利用旁白、独白等手法来替代，克服喜剧慢腾腾的毛病。渔鼓，在叙事讲道情方面，很有一套，在交代情节方面，不妨改用渔鼓来说道说道。

“馆长哪----手打渔鼓响三声，红口白牙说古今。尊位兄长你们听分明，今日不把别的事情讲，只道项王虞姬生死情！”老人起身，“蹦跶哒蹦跶哒”地就敲起渔鼓，唱舞起来。“以前是没有这个节目，但我可以编呀，馆长大人，你又不是不知道，我见什么唱什么，唱什么是什么，随口就来！”

“真实出口成章！”大伙鼓掌。渔鼓声，引来了许多围观的村民。

侯馆长说，好呀你继续往下唱

“听好了！”老人一边鼓，一边舞，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咚嘀嘀对嘀嘀对嘀嘀咚……敲着过门，马上想起过去有过这么一首诗，于是他拿过来唱：

“统帅大军离江东，只有虞姬效始终。 

  死共乌骓弃骏骨，人怜红粉是英雄。 

  红花原是虞芳体，月下悲歌泣冷风。 

  霸王如若登宝殿，能同吕雉祸深宫？ ”

“好！好！”侯运道鼓掌称赞。“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剧团！”

“我们的剧团？”渔鼓老人问。

“我们的剧团？”陆家样追问。

“是的，我们的剧团！”侯运道兴奋地说到。“我要重组剧团，重排霸王虞姬的戏，不过，这一次，我们演的不是霸王别姬，是虞姬别霸王。”

侯运道说，上千多年来，都是在演《霸王别姬》，其实，都演错了。虞姬刎剑在前，霸王割颈在后……过去，女人都是配角，所以在舞台上，都是以项王为主，演成了这个样子。男尊女卑的思想造成文艺上常识性错误，更重要的是，过去只是歌颂了爱情，意义不大。祝英台与梁山伯演的是爱情，林黛玉与贾宝玉讲述也多是爱情……单是爱情，没有分量也没有新意。他说他要排出新意来。他说，大英雄输了，小流氓赢了，这是历史的悲哀。自从大英雄项羽败给小流氓刘邦之后，中国完全礼崩乐坏，从此，贵族边缘化，小人得志……真爱灭亡，而一对苟且夫妻两个小人竟然登上宝座……如今，中国人富而不贵，就是少贵族精神缺绅士风度，特别是近些年来，都讲赚钱，忽视了品德建设，缺少精神危险呀，如今是小混混当道，真是痛心呀！你们瞧瞧，如今好些人，怎么说呢，生吃狗吊不用盐，做事不择手段、不讲原则，不守章程，不论道理，怎么有捞怎么来，不管怎么赤裸裸也不管如何血腥腥，全乱了套！我说这话，话糙理不糙呀。

骂了一通，心气平和了，于是又继续谈构想，他说，这半年来，他每天听屠洪刚演唱的《霸王别姬》，除了体会那一种无奈那一份凄美和悲凉之外，就悟出了这么一些道理。渔鼓的说唱舞，合他的意思。他排演《虞姬别霸王》，就是要在这一种无奈这一份凄美和悲凉的基础之上，演绎出这么一些道理来。他的戏，加入了刘邦与吕雉。说的事繁杂了，为此，他构想，这一台戏，有桂剧场面，有话剧场面，有渔鼓说、唱、舞，甚至有诗朗诵等，辅以现代的灯光音响效果，感染力一定很强。

“以前演的《霸王别姬》，没有刘邦吕雉登场的啵”陆家样一脸疑惑。撩起裤管，脚搭在凳子上，抠着脚丫。

“刘邦和项羽，虞姬和吕雉，他们的故事太多了，而你的题目，又是虞姬别霸王，不知道你要从哪里讲起呀？”听侯伯伯说要排《虞姬别霸王》，觉得新鲜，乐昌娇靠拢过来。看见陆家样又在抠脚，于是，她手在嘴前扇扇，脚就挪动，转到另一边去。

“故事其实也很简单。”侯运道耐心解释。“整个故事，就是以垓下之战为核心展开，就讲四面楚歌、虞姬自刎、项羽败退、乌江边上割颈自尽这么一个过程！”他反问，你们看过张艺谋早起拍摄的电影《黄土地》《一个和八个》吗？那些片子，就是用散文式的手法，用蒙太奇的手法来串戏，我们不妨也学学老谋子，大胆地把刘邦吕雉的戏穿越进来，用于提炼主题、刻画虞姬项羽的心理和烘托舞台气氛。

“我想重新召回原来《霸王别姬》的演员！”侯运道说着，拉过陆家样的手。“有这个想法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。今天，我们的‘小霸王’回来。我更有信心了。小兔崽，你还是演你的霸王，李海彦还来演虞姬，新戏，还需要你们来演……不过，购置道具服装、排戏、上演，都需要钱呀！”

“钱，不是问题！100万够不够？200万也行！”见乐昌娇有兴致，陆家样很豪爽。“还健在的，尽量招呼回来。所有费用我出，当然包括排戏演出时候，要付给薪酬，不要让大家白吆喝不实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