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连载虞姬别霸王（1）

“我站在烈烈风中，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疼。望苍天，四方云动，剑在手，问天下谁是英雄……”这半年来，每天的一大早，侯运道都要听上一遍两遍屠洪刚演唱的《霸王别姬》，体会那一份无奈、凄美和苍凉。这个曾经在村中导演《霸王别姬》而成名的老人，如今80开外，按理说是该怀旧，听戏曲《霸王别姬》，至少也应该是哼哼自己先前导演过的戏，回忆过去带领众多徒弟排演戏剧的美好时光。人们想不通，他为何对屠洪刚演唱的现代歌曲这般入迷。

一问起，老人总是说，你们不懂。

这天一大早，坐在自家院子里，听了不下十遍！直到村头吵闹，这才关了视频机，披衣出门。“家样今天回来，走，瞧瞧这兔崽子去！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

侯运道说的兔崽子是陆家样回村。他今天回村，是要办一件大事。

这天，日上三竿的时候，宝马X6就开回到了跑马冲村头。后边，还有两辆汽车。一辆是中巴，拉了满满一车的人；一辆是箱式物流车，空车开回来，是要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迎运回城里去。

车队在村前的小河边的桥头停下。陆家样跳下车来。“好了，到了！”他招呼中巴上的人等，全都下车。一群穿制服的人，个个手上有乐器。很快，众人列好了队。领头的，手举指挥棒，在空中一晃一抖，音乐就响了起来。“咚个咙咚咚咚咚........”奏的是《运动运员进行曲》，整个山村被搅的沸腾起来。

陆家样今天异常的光彩照人。他也经常回来，虽然开的车子，不是Q7就是X6，但，没有一次回来，能有今天这般地让他体验到衣锦怀乡的荣耀。40年前，一个补锅的、阉鸡或者是挑货担的到这村子里，都会围上老大一群人来。如今的乡村，不再闭塞、落后，楼房一栋栋，车子一辆辆，什么大奔甚至于房车，也不再是稀罕之物。每次回来，除了扬起一缕烟尘之外，他再也瞧不见村民艳羡的目光，掀起半点波澜。

年轻人打工的打工去了，外出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，留守村里的妇孺老少，先是恋上了电视机，成了“家里蹲”。近两年，手机控更像传染病一样，弥漫在村里！巷道上，多是低头刷屏的人。戏曲，早就没人看了！戏班子散后，他也到城里谋营生，灰不溜秋蒙头垢面地混了好些年！一个村里出去混的，资产过亿的，有了，上千万身家的，扳手指数来，也是好几个！村民津津乐道的，不再是“哎呀呀……”曾经叱咤舞台的他，而是那些大把大把数着票子的生意老板。单说那个拥有亿万身家叫做土生的老弟，花300万元在村里建起一栋豪宅，让村民咋舌好些日子。前年，他还购买了直升飞机，清明、中秋、除夕，人家都是开着直升飞机回来……。这些年，人们挂在嘴边的话题，跟他几乎没啥子关系。

他落寂了！从前的戏霸，如今，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！

混了20来年，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。在村里，虽然还算不上顶呱呱，但搞文交所，着实让他赚了老大一笔。头，慢慢地也就昂了起来！

今天不同。今天，他要在村里搞一个隆重的仪式，把家里的大鼎锅运回城里去。早几天，他就打电话回来，叫家里做好了准备。也提前几天派人回来，布置一番。

8个礼仪小姐紧跟在他的身后，簇拥着。还有文交所的几个职员，也在节拍声中，踏着雄健的步伐，依次进村……

今天真的不同。这次回来，他大摆酒席，宴请乡亲！他电话通知，全村停伙，全到他家来。

家里，两天前就开始热闹了。布置会场的、备酒肉的备餐具的......毕竟是30桌的酒席，不闹腾个三天两晚，难以置办。这一闹腾，渐渐地把欢喜气氛搞浓了！还有会场的布置，什么背景画、拱门、横幅、气球、音响、标语等等，这些，村民们都没有办过，城里来的礼仪公司也提前两天来了！在这山村里，还真的砸出了一个不小的响动！

除了红白喜事，还真没有人宴请过全村！

今天正好是星期天，孩子们不上学，一大早就全拥了过来。军乐响起的时候，一个个欢喜雀跃，迎接、尾随、把一条通向陆家的巷道给填塞得满满当当！

西装革履的，陆家样来到了家中院坪上，脸上焕发着荣光。方脸、圆眼、高大块头，人群中笔挺站着，依然有中流砥柱气概。热情地跟村民们招呼着，香烟，递的很勤，撕开一盒，分完了，再撕开一盒……

红地毯上，一个新做的木架子，高高地把鼎锅架托起来！一进入院子，那些个身穿旗袍把身材裹得前凸后翘的礼仪小姐，在雇主的吆喝下，立马站到了鼎锅边上，护着、衬着。

这是一个约40公分口径的大生铁鼎锅，上边有两条补丁，一看，就知道，这是有了一些年代的炊具。两条粗大的铁丝，弯弓成半月，钩在鼎锅的四个“耳朵”上，成了提手。烧柴的锅，乌黑，厚重，系上了红绸，还另有一番看样……村里没有这样的鼎锅，很特殊。陆家样说，还在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，他们家就有了这口铁锅。一群屁孩，用手机拍鼎锅拍酒席拍军乐队，图片视频加上一些半通不通的文字，通过微信朋友圈，就把这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发布出去。然后，就比谁获得的点赞多评论多！

如今，村民都用上了电磁炉，要么就是烧上了煤气，锅，也精良了，铝锅、钢精锅甚至是智能化的电饭锅均已普遍，还真少有人家仍在使用笨重的生铁锅。

也有人说，锅底也不铲铲锈蚀也不擦擦，就这样系上红绸，有点别扭，也有人说，年代是有些年代，可也不至于是文物呀……有老人说，应该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的物件……

不就一口生铁鼎锅吗？也不值得这么折腾呀？看来，还是网上说的，有钱就是任性！也有的人说，全村不开伙，都来白吃白喝，还堵不住你的嘴？

同车回来的乐乐意说，家样这是有眼光，哪像你们，肉眼凡胎！这锅，在你们这，只是一个过了时的炊具，而在人家看来，可是宝贝哟。

陆家样笑。他说这不是宝贝，是一种文化。

等众人全涌进了院子，汽车才缓缓地开了进来。陆家样叫人从车上取下“易拉宝”，摆放在院子里上。立马就有人围观上来，看新鲜。

“易拉宝”上，打印有一幅图片，是一个中年妇女在土灶上做饭，她的孩子坐在灶前，帮添柴烧火。火很旺，灶口伸出了长长的火舌，锅里热气腾腾……还有一段文字。这是陆家样从网上搜索了的一篇文章，题目是“妈妈就是这样把我带大的”。文章不长，于是，就有人小声读着：

 简陋的厨房里，妈妈做饭，我帮添柴烧火。

 一边做饭，一边给我讲故事，孔融让梨、司马光砸缸等，就是这样被妈妈灌进我幼小的心灵里边去的。没有文化，几乎是目不识丁，但妈妈有见识。她常常给我讲做人做事的道理！如“种地种窝，种少得多”，如“有雨天边亮，无雨顶上光”,如“贵莫求贱莫丢”等等，许许多多！

就是这样，妈妈把老一辈传下来的，再传到了我这里。

高中快要毕业的时候，也是这样的场景，我跟妈妈有一段对话。

那天傍晚，妈妈在做饭，我在添柴。我说：“阿妈，今天有一个摆摊的先生给我看相。”妈妈问：“看相先生怎样说？”我告诉妈妈：“看相先生说我不戴孝！”妈妈听了，就笑，说：“好呀，不戴孝，说明你能够漂洋过海，穿州过省，这是好事。阿妈才不希望你一辈子守在身边！”

那一刻，我觉得妈妈好伟大！

那时候,在农村，养仔做什么？不就是养老送终吗？可妈妈对我竟然没有这样的希望，她是盼着我能够满世界跑，到山的外边去寻找机会，而不是呆在山村里一辈子！

妈妈已经去世20多年了。妈妈去世的时候，我真的是在外求学，当时正是期考的时候，家里人没有告知我，我没有回家给她送终！

妈妈做饭我烧火，这样的场面，已经永远成为了一种记忆！

看到这样的照片，我七尺男儿也常常掉泪。

伟大、无私的母亲！

陆家样说，像我们这些50出头的人，哪一个不是爸爸妈妈用这样的鼎锅熬粥喂养长大的？

蹲在“易拉宝”前，侯运道仔细读这一段文字。右手捋捋白须，左手拇指与食指，钳住眼镜框，往上推推，一次，两次，三次。他说这不是简单的迎运文物，这是在倡导孝道呀！

村中两个老学究都这么说了，众人连连称是。

“阿娇妹妹呢？阿娇妹妹怎么还没来？”仪式快要开始了，可主持人乐昌娇还没有露面！陆家样忙叫用手机催。乐乐意打通了女儿的电话，可那一头说没空！她说她跟县里城建局负责搞规划设计的专家约好，一大早就跑去县城谈村庄的环道和巷道的建设问题去了！

好不郁闷！今天这事，很大程度，就是冲着她才这么办的，最该来的，没有来！陆家样一下子就没有了精神。

但，仪式还得搞！

…………

“咚哒咚哒……”军乐响起。在《老朋友进行曲》中，生铁鼎锅上车、起运。两辆汽车缓缓开出村庄，朝城里去了……欢送鼎锅出村，鞭炮烧了几大筐。通往村外的道路，尽是鞭炮纸屑，红艳艳的，像是铺了一层红毯！

鼎锅送走了，人们呼啦啦地，一下子又回到了院子里，准备上席。路上，一下子就清静下来。鞭炮的纸屑，在路上冒着黑烟，一缕一缕的，硝烟的味道久久不散。“呯呯”的，时不时，还有几声炸响，那些被炸散没响的零星鞭炮，重又被烧着了，冷不防地炸开，怪吓人！

侯运道没有回到院子。蹲在路边，抓一把红红的纸屑，慢慢品味陆家样的作为。“看来，这小子霸气未了！”小霸王又回来了，他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！

“X6留下，你们都先回去！”把手下打发走，陆家样就跟村民们把酒话桑麻。猜拳、胡侃……高兴了，脱外套，扯领带，撩起裤脚卷起袖子！输了几次，不服，踢掉鞋子，把脚踏在凳子上，挥手出码：“三月三、五月五、九九重阳、十月闹革命……”他叫喊的口沫横飞！

输了。闲下来旁观。脚痒，抠脚。穿鞋子，似乎不太适应，脚老是发痒，于是，就经常抠经常抓。见小脚丫有一个水泡，就拿来一根牙签，挑破，挤出黄水……

抠、抠、抠，抠舒服了，就又要出头。“哪个来，哪个挨！哪个上，哪个亡！”他豪气冲天，叫嚷着要坐庄。“来，都来跟我来学学算数！”

村民说，今天你是主人，该你庄一回。于是，村中爱好猜拳的，轮番上阵，与他比划！

这次，他赢多输少。几乎每个人都输给了他，可无论你有天大本事，也难敌众人。在太阳偏西的时候，他“哇---”地吐了一地！见他现场直播，村民高兴了。

两个哥们架走他，要他去睡觉。他回头喊：“酒……酒管够！水……水库一样，放心喝……喝到明天，我起来，继续干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