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楚 歌 十二月的垓下。风寒霜重，营灯摇曳，月华凄冷。 帅帐中，项王静默地坐在案前，一动不动，只那样深沉地凝视着我，目光灼灼而隐有无奈，却又似透着道不尽的万语千言。
从没见过这样的项王，淡去了傲气、锐气和霸气，依旧威武不屈的身形下，隐隐笼罩着一层寂寞、寥落和感伤。
项王他是倦了。我懂。长达七年的戎马生涯，无止境的沙场无情饮血，无穷尽的战事倥偬无常，纵是天神也会心生疲倦吧。
而这些时日，楚军在汉军与诸侯军的联合攻击下，作战连连失利，如今困守垓下，已是再无后路可退了。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空前吃力的死战，一场绝处求生的硬仗！我纵是再不通晓战事，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。
我在心底沉沉一叹，望着项王如“川”字纠结的浓眉，心口在作痛。终于忍受不住此刻的沉默，我别开了眼，起身至案前，缓缓地斟了一觞酒递予他。
正当他接过之时，帐外隐隐传来了歌声。
项王端着角杯的手凝住不动了。显然他在悉心捕捉那声音。我亦静静听着，歌声似从四方合围而来，歌词依稀可辨：
“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，天高水固兮寒雁悲伤。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……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，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……我歌岂诞兮天遣告汝，汝知其命兮勿为渺茫……”
这不是楚地的民歌么！歌声不大，但在浓霜静寂的寒夜传得格外辽远，哀转萦回，竟欲勾起人的无限乡思……
乡思？我心蓦地一惊，起歌者究竟何意？在大战将临之际却苦诉乡愁，难道不知如此会涣散军心？
我侧首看到项王的脸色变了，正当这时，门卫却报周兰、恒楚两位将军急欲求见。
“禀告项王，此刻楚歌四面，末将已查清并非我军兵士所为。然歌声起于四野，极有可能是汉军和各路诸侯兵马已包围了垓下，以扰乱我军军心而歌啊。”
包围？我在一旁听得身心一抖，项王握杯的手亦是一抖，酒滴几欲溅洒出来。案桌旁的烛台上火光忽明忽灭，映得帐内的气氛更为紧迫压抑。
只见项王极其艰难地站起身，似犹不置信般地低喃：“垓下已经被包围了么？”
恒楚忽上前一步叩倒，言辞恳切：“项王，现今如此情势，唯有放手一搏，舍命突围，方存生机。现营内士兵已多不欲战，末将恳请项王只率八百精骑，一路疾驰杀过乌江，至江东保存势力，以求鸿图再起，猎鹿中土！我等定当舍命护您周全！生死一线，刻不容缓，还请项王速速定夺！”
周兰亦拜倒：“请项王速速定夺！”项王的手又是猛地一颤。
他眼里骤然聚集起杀机与锋芒，豪气陡升。“突围……”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，似是盘算着突围战把握的成数。
我看到他眼眸里正映着跳跃有力的烛火，雄心勃勃。
二、决 意
两位叩倒的将军抬头看着此刻的项王，紧绷的脸上也流露出欣喜来，仿佛是看到了希望，看到了绝处逢生的机会。因为，眼前是战无不胜的项王项羽啊！
我亦稍舒了口气，可就在这时，项王却忽地换了种神色，像是倏地意识到什么似的扭头看向我。
他脱口：“那虞姬，你呢？你怎么办？”
我被他一惊，刹那间呆住没醒悟过来。地上的两位将军亦是瞪呆了眼。
可那终究只是一瞬的迟缓，下一刻我的思绪便百转千回：
在这紧要危急时刻，项王他居然还能想到我，思量着我！我从不奢求奢望的，项王却总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并拥有了，他如此待我，虞姬我纵是身死万回，亦有何憾！
眼眶忽地酸涩不已，我暗自掐住手心咬住嘴唇强忍，让热泪只在心底奔涌狂呼。
却听项王淡淡说道：“你们暂且下去吧，突围之事，本王自当思量定夺。”
“项王！请您务必抛却儿女情长，以大局为重，当机立断啊！……”周兰和恒楚急了，慌忙再度叩首。
项王一口饮尽手中的酒，无力地挥了挥手转背示意他们退下。在他转身的那一刻，我看到了他眼底细微却深切的挣扎。也注意到了两位将军无奈而退时，投向我的别有深意的目光。
敛眸垂首，冷静和清醒已覆过方才的欣喜和感动，一下子又都回到我脑中：
眼下是命悬一线的突围战。兵贵神速，稍有差池或是怠慢，便万劫不复。这，项王不可能不深知。
恰恰是我，跟随项王纵横驰骋七年的虞姬，此刻却成了他最大的负累，最放不下心的牵挂，最矛盾犹疑的取舍……
若带上我突围，项王在刀锋利刃中定然要分神护我安危与周全；若将我暂置于楚营，待胜利突围后再从刘邦手下回救，项王在血溅肉飞的战斗中势必又难以集中全部心力，奋身一搏……何况我亦无法忍受汉将届时的嘲弄和欺辱！
是进是退，于此于彼皆为两难，对他亦是极为不利啊！
我心下大急，不由抬眸望向闪动不定的烛光映照下项王坚毅而棱角分明的侧脸。进而望到了他身后那一角、投映着我娉婷身影和他伟岸身形的帐幕――那仿佛是一幅绘着比肩而立、不弃不离的情人的画。忽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深锁住我的目光，让我痴恋，让我向往，让我流连。
这一刻端详着我们的影子，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虞姬，他也不再是项王，我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、站在一起共对风雨的夫妻，不分高低贵贱，谁都不再享有谁单方面的荫护，谁也都可以为了保护对方而牺牲、付出！
项王似是冥思良久之后才再转身看向我，而我已在前一刻醒悟过来。不等他作何表示，我已径自朝他一笑，舒畅而嫣然。
宛转间我在心中已有了决断。我不是蠢笨无能的轻薄女子，我明白怎么做可以使项王了无牵挂、全心赴战从而胜利突围。
哀兵必胜。纵使这样的结果终归残忍，但只要可以保护项王，激起他的斗志，我也就毫无怨憾。
我深深地凝望着他，眸光因烛火而熠熠闪动，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执著。“项王，让虞姬为你跳一支剑舞，可好？”
这是一直的习惯。以往项王出征前夜，我都会为他起舞，歌酒饯行，以祝成功。
项王微顿，慨然看着我，然后似是喟叹般地点头道：“好。”
三、剑 舞
我接过他的佩剑，它刺眼的青芒，是项王毕生征战汗血的熔铸和积淀。指间轻弹森寒的剑刃，整个剑身都“铮”地细细鸣响起来，铿然有声。这久违的感觉，依然厚沉和坚实，再次给予我无比的力量。
待项王缓缓落座，我一扬剑，身形一旋，轻移步履便襟袖翩转，带起了一片青光潋滟，也舞得帐内红烛烁烁灼灼。
熟稔地跳起这支剑舞，轻盈俊逸，似全然摆脱了尘世的羁绊，无束无牵。我看到项王的目光飘得很悠远，我的思绪亦随着他回到从前：
项王，你可在想，七年之前，你我在我家乡虞地相遇，一个娇羞袅娜，一个少年英勇，自此万里相依相濡以沫；
六年之前，我第一次为你引觞舞剑，而后你率军于巨鹿大获全胜；
你曾在烛影轻摇的营帐中，叹虞姬是这世上最美的酒，令你深醉难拔；
你曾在彭城温柔如水的月色下，坦言虞姬是最懂你的人，与你同甘共苦一路走来，是你的至亲至爱；
你也曾在杀机四伏的齐地，发誓无论如何亦不会弃虞姬于不顾不管；
……
遥忆过往，我的心绪渐转激昂。
世事白云苍狗，天下繁华涨落。
我这舞，曾舞过函谷关，舞过咸阳；曾舞过彭城，舞过齐地；也曾舞过鸿门，舞过荥阳……一路舞遍千山万水，一路舞起仆仆风尘，一路舞却桑田沧海，一路舞落淡花残月……舞着不离不弃，舞着生死相与，舞尽了七载风雨飘摇的倥偬光阴。
而你这剑，曾睥睨群雄，饮血疆场，也曾纵横激昂，指挥万军；曾割破了狼烟烽火，也曾刺穿了黄沙城阙；曾铿然长啸，丈量千里外的飞扬豪兴，也曾铮声低咏，刻画烛照下的刻骨柔情……
……
长剑依旧在转舞，襟袖依然在翩飞。可我的眼里早已盈满了清泪。
舞彻中宵，烛火与剑光追缠旋动。身姿在哀婉与翻转间，竟似有了《楚辞》般叹息的美。
我在用尽一生的气力，以剑光舞影来刻画今晚，以眸光剑刃将项王的容颜、项王的神色，细刻进生命，深镌入魂灵……
四、诀 别
我心下无比凄伤，却也澄明如水，终于明白原来诀别是如此地痛彻心扉！
我与项王的眸光，穿越剑光的潋滟，在半空深深缠绕纠结。我看到他那深邃的眼眸中，仿佛蕴蓄着千言万语，又仿佛是什么也没有般的清澈空明。那样的目光让我止不住地心痛，让我不舍，让我不忍最后的坚持，几欲动摇放弃。那目光里有无限的眷恋，无尽的深情，无边的爱怜，无际的温柔……
项王忽地站起身来仰头饮尽一觞酒，动容叹吟道：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！
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？！
虞兮虞兮奈若何……”
项王，虞姬此生何其幸运，能得侣如你，九泉之下就是遭受万般苦痛亦愿赴之。虞姬不会成为你的累赘，你一定要成功突围！
我扬首一舞，目光深锁住他。――纵是此生将结，我亦要抓住一秒一毫，用尽所有的力量去争得多看他一眼，用眸光系住彼此，重复描刻他的容颜。
终于坚心，我亦启唇和声而唱，却是抑制不住地凄怆悲绝：
“汉兵已略地，四方楚歌声。
大王意气尽，贱妾何聊生！”
舞停声落，该来的终要来。
我凝眸手中的剑，它的青光中映照着我的身影，那是无悔无怨的迷离凄美，是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。
命运何其捉弄世人啊。我曾以此剑来铭刻这一生断续的欢愉笑语；而这最后一次的剑舞，却是要用它一刎而断情！
我蓦地抬眸对项王凄然一笑，终于横心扬起了执剑的右手。
这一刻烛台忽像无力的瞳孔，火光受惊似的黯淡涣散了。我看到项王眼里骤然闪过毫无防备的惊惧和从未有过的紧张。他越过案桌大步奔来――
然而我已将剑没入了脖颈，只来得及留给他一个无限清伤眷恋而温柔平静的眼神……
“不！――”
这一刻，仿佛一切凝住，时间静止，周遭是定格一般的死寂。
然后感到了，坚硬，冰凉。
无力松手，剑“哐镗”落地。
沿着颈脖，一串血滴淌落，红艳得触目惊心。
我却感觉不到疼痛，只觉得身如云烟，就若梦一样的易逝、短暂而空灵。
摇摇落坠，我似要散开了。
然而却被牢牢收护在项王温暖宽厚的怀里。
“虞姬，虞姬――”项王的声音竟显得很轻，像是怕一口气吹散我似的，低哑黯涩，透着恐惧与剧痛难当：“虞姬……你这是作何？作何！……”
我幽幽地转了转眸子，目无焦距，视线已无法看清项王，只看得到他墨黑的瞳仁里，闪动着晶亮的烛火，摇摇欲灭。
我又闭上眼凝住了好一会儿，把最后的气力积在一起，张嘴深吸一口，然后睁眼朝他灿然一笑――那一刻，整个世界我都可以遗忘抛弃，只有项王一人在眼里。他的容颜、他的眼神，那就是我生命的唯一……
“ 项王……无……悔……”我微扬了唇角，用尽毕生全力吐出这四个字，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弱水三千里，神思却恍惚地飘出从前的点滴：
“你叫什么名？”“虞。”
“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，做我项羽的虞姬！”
“虞姬，你知道吗，这天下就要姓项了！取万里江山易如探囊取物！”
“虞姬，总有一天，我会把天下都捧到你面前来。”
“要我说啊，叔父是我的亲人，亚父是我的恩师，虞姬你，则是我唯一的至爱！”
“项王……虞姬不肯走，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来的，我真的把你等来了……”“傻瓜，还有你在彭城，我怎会不来！”
“项王，你答应虞姬，求求你答应虞姬，不要再打了好不好？我好害怕啊，我总是梦到你满身是血……”“好，我答应你，不再征战，明日就收兵驻扎荥阳。”
……
我终于彻底用尽了气力，慢慢有种东西似从身体里抽离，载着云梦般的前尘往事飘远，无可停驻，直到今生所有的都隐没不见……
可我究竟是在哪一端，隐隐听得了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啸呼喊：
“虞姬！――”
今生苦短，纵然来世作牛马，也要与你天涯相随相伴……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