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别虞姬

时间：2016-12-30 点击：次发布者：佚名 - 小 + 大

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，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。
——项羽《垓下曲》
京郊，陶然亭，学戏的少年们一个挨者一个，喊嗓，练功，面目难辨，对着空谷深山唱尽帝王将相，才子佳人，没留神，竟被那回声吓了一大跳，分明的悲凉！努力地唱着，练着，因为师傅说过：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。结果，小癞子用一条裤绳成全了自己，留下了几颗来不及细品的糖葫芦，众人的错愕和一滩失禁的尿。再后来，小石头成了段小楼，不再是天桥底下拿板砖往头上砸的猢狲甲；小豆子成了程蝶衣，“我本是男儿郎，又不是女娇娥”，软弱的坚持终究化为了无力的妥协。
又是一阵锣鼓喧天，人声鼎沸，浓重的京韵混合着九腔十八调，本就成了人间世事的大杂烩，百味倶全。记不得这是第几出了，印象里似乎是流水的看客，不变的“别姬”，越是悲情的戏，场面越不能冷清，台上台下都不欺场，热热闹闹地赔大家一个故事。瞧，主角们登场了————

丝丝点点计算，偏偏相差太远，兜兜转转，化作段段尘缘。
——黄耀明《石头记》
段小楼，扮上妆，他是让蝶衣追随了一辈子的“霸王”，卸下妆，他是个凡人中的凡人。冲动，懦弱，自私。年少时，他赢得了两份深厚的爱，一边是知己，一边是红颜，却先后背叛了这两个最爱他的人，这样的背叛，是对现实奴性的妥协，无奈而沉重，一个“假霸王”的悲哀。
  在小说的结尾，当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重逢，肉膊相见如同处子般，闲话当年却更显岁月无情。段小楼艰涩而诚恳地对蝶衣说：“请你——不要怪我！”原来他什么都知道！尴尬的回避，独自忍受众叛亲离的苦楚，只是为了别伤害那个深爱他的男子更深！他又怎会不知道呢？某年某月，他俩初识时的一眨眼，手足情深，师傅跟前一辈子的约定；某时某刻，他俩嬉笑间的四目相接，空气都定格，却舍不得把眼光移开。难道他就不曾恍惚过？只是他不能要，不敢，也不想。于是，选择了菊仙，却注定牺牲了三个人的幸福。一个是错爱，一个是贪爱，这样无力的儿女情长在历史巨变的激流中被冲刷殆尽，磨光棱角，在若干年后翻出，有如前世旧梦般一一解开，回味一声唏嘘长叹。
菊仙，一直觉得以她的风情、手腕，能成为像秦可卿那样的女人，“上得厅堂，入得睡房”，而她却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段小楼，不知是看上了他的傻还是直。一心一意得经营着她的爱情，隐忍着来自另一个男子无穷尽的敌意，偿还的代价是孩子，家庭，甚至生命，带者一身的伤痛倾尽所有，换得了什么呢？穿上最爱的喜衣，绝望地钻进了命运的锁套，一身的红，在风中飘飘荡荡。
巩利演得确实不错，踏实本分，但不容易被忽视。也不知是否巧合，她演过的众多角色名字中都有个“菊”字。“菊”，虽不属妩媚艳丽，却是一种十分大气的花，加上一点点的倔强，一点点的姿韵，一点点的忧伤，演足一个女人的悲情一生。
  程蝶衣，放在最后写，是因为害怕触碰那个结了疤的伤口。他太美了，像烟花般短逝而灼手，灿烂但弱不禁风。在整个故事里，他无疑是悲剧的中心。幼年时被生生截去的小指，似乎预示着他心理上终生难愈的残疾。他对师兄的一往情深，“虞姬”对“霸王”的不离不弃，在伤害与被伤害中疯魔一世。他是男人眼中的女人，女人眼中的男人，强烈而复杂的爱，却只能在别人的天长地久中稍做平衡。于是，痴迷更深。
爱情无分对错，只是“女贼爱衙役，死囚爱刽子手”，一个男人爱另一个男人，这样的爱情注定了更绝望更艰辛。蝶衣一辈子都想做虞姬，最后的粉墨登场，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那样一个结局，如此戏剧性，如此轰轰烈烈。没料到的是若干年后哥哥竟也纵身一跳，解脱了，再不见孤绝的身影在夜里独自辗转，是高潮也是尾声，“别姬”依然唱响，而斯人却已远去。

愿某地方，不需将爱伤害，抹杀内心的色彩；愿某日子，不需苦痛忍耐，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外。
——黄耀明《禁色》
在旧时，唱戏是属于下九流的行当。在辛亥革命前，舞台上的旦角，尤其是京剧中，绝大多数全是由男子扮演，后来才慢慢出现坤旦。人们总是习惯地称那些名伶名角为“老板”，有点暧昧的称呼，虚浮的恭敬，看起来很体面，而背后的鄙夷和嘲弄是心昭不宣的。台前风光无限，台下空虚冷清，生活在社会与舆论夹缝中的一群人，唱红了，衣食无忧，更多没红的，处境就愈加艰难。而他们的故事，湮没在了一波又一波的历史潮流中，有的剩下个名字，有的剩下几段脍炙人口的佳唱，偶尔被提起，用那种谈论奇闻野趣的口吻，恍如隔世般地回望昨日风华，然后等待时间将这一切重新封存，直至永远地被遗忘。
  一直不太喜欢将程蝶衣的悲剧一生与哥哥划上等号。因为在我的印象中，蝶衣是虚的，他的美飘忽不定，一半是海水——苦涩，一半是火焰——明丽，让人无法拒绝，也无法接受。而哥哥却是活生生的，真实地存在过，尽管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，尽管哥哥最后的选择也是如此的戏剧性......如果说李碧华让程蝶衣这个角色有了骨架和血肉的话，哥哥则赋予了他面目和灵魂，成全了一段故事，留下如此完美的银幕形象，来陪伴这些爱他却无法再追随他的人们。思念溶化于空气中，每一时，每一刻，一直一直延续下去。在哥哥去世一周年的日子里，重新翻看这部我最爱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，没有眼泪，平静地写下如上文字，以记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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