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19-12-20 点击: 次 发布者:佚名 - 小 + 大
道光乙巳年下旬,大兴朱子泽刺史字甘霖,管理灵璧县政事。和我在皖城相遇,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道:“我马上即将在灵璧县走马上任,考察县志,这处所在竟然是楚汉相争之时的垓下的旧址。从前有一座虞姬墓,年久失修,将要重新修整。碑文不是由你来写我可不答应,请你务必应允。”我谦逊再三而后允诺。于是写了一篇骈文。邮寄给朱子泽刺史,聊以充作搪塞之数。虽然被传颂一时,但是自知文墨浅薄,立意卑劣,所以写完也就忘了文章内容了。 转年到了丙午年,我从南京参加完秋试回乡,在乌江因风浪滞留。当时正值八月下旬,我坐在船中寂寞无聊,凭窗眺望,凉风拂动衣裳,残月映衬在漆黑的天幕,江天一色,荡涤尘虑。心意畅然,精神焕发。过了一会儿,想要入睡。忽然看到一位古装美人,风度翩跹,登上小船,容颜绝代,风采照人,后面跟着两个婢女,长得也很美丽动人。我惊愕之间想要躲避,一时不知所措。美人于是向前敛衽行礼说道:“我和先生本来有文字因缘,所以不避嫌疑前来请教。请你不要见怪啊。”我急忙回拜答道:“一介寒酸的穷书生,低伏在陋巷之中,没想到有缘和天人相逢?您所说的文字因缘,我感到茫然不解,还请你给予明示,让我解开疑窦。”美人笑道:“我就是西楚的虞姬啊。前日朱子泽刺史为我的墓地修整,我千年的枯骨得以蒙受恩泽,知道墓碑上的碑文是先生所写,崇高的议论,深澈的见地,叫我读了,千年的幽愤,顿时为之舒展。昨天和我的戚妹妹前往东海为上元夫人做寿,经过楚霸王的宫庙,顺道问他起居,这将要回归瑶池,得知先生的座船停泊此地,特来拜谢您的鸿篇巨制啊。”我恍然谦逊说道:“仙姬贞烈的感情和魂魄,我时常惭愧才疏学浅,不能在文章中表达万一,如今让你提及夸赞,反而增加了我的不安,让我汗颜啊。”虞姬说道:“先生不要太过谦逊了,只要文笔信实必然广为流传,只是你对我的褒奖赞誉实在过分,未免让我心生惭愧。我特别喜欢你的叙述层次明析,论断正确,这和当年的实际情况非常吻合。我经常遗憾和先生阴阳阻隔,不能见面会谈,今天良缘得见,长夜漫漫,我想大略将当时的梗概为先生讲述,可以吗?”我答道:“这实在是太荣幸了啊。”于是将椅子上的褥垫铺展,请仙姬上坐,虞姬再三推辞,我执意恳请这才就坐。我请问当年的真实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,虞姬伤感地说道:“先生所议论的楚汉的仁厚、暴虐、强横、懦弱,丝毫不差。好比《史记》一样,以帝王本纪叙述项王,其实是有深意为之。可惜我的楚霸王终究妇人之仁,犹豫寡断,当日如果听了我的劝告,刘邦能有什么作为?”我说道:“怎么样啊?”虞姬答道:“你本来不知,鸿门宴一计,我实际参与了谋划,没想到范增三次举起玉佩大王无动于衷,项庄的舞剑也成了一场空。既然放虎归山,让刘邦逃去,亚父非常恼恨,极力怂恿我劝说大王,据理力争,并且以吴越春秋的往事为大王分析条陈,说勾践一旦离去,夫差恐怕终将不免为患。大王本来就不喜欢我干预军政大事,等听到我的劝说,对我怒目相加,喝斥道:‘是谁撺掇你说这些话?你作为一个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大事?’先生文章中所说的鸿门宴的计策没有实行,那么后日乌江的大祸已经埋伏下了,恰恰说中了当时的关窍所在,让我今天重新回想起来,还不免心存遗憾啊。”我说道:“垓下之战,为何竟然这样的一败涂地啊?仙姬当日身处其境,怎么可以承受那样的窘境啊?”虞姬喟然叹道:“你既然说到此处,不免让人悲伤。那日汉军围困大王,正赶上傍晚时分,下着小雨,黑云压境,我服侍大王在军帐之中,正寻思厉兵秣马,和汉军决一死战。夜里时分忽然听到楚歌四下响起,大王拍着大腿,垂泪不已,对我说道:‘我们彻底失败了!你将要何去何从呢?我悔恨不听你的劝告,致使造成今天的处境。’我哭着安慰大王说道:‘大王只要擅自珍爱,速速自己想法逃生。我蒙受大王的宠爱厚遇,自当有所回报,请你千万不要以我为挂念。’大王听了我的话后,更加悲伤不能自已,于是作了垓下之歌,哭着交给了我。我深知大王作歌的意图有所指示,于是勉强和歌作答,拔出所佩戴的宝剑,自刎在大王面前,用来表明我的忠贞不二。”虞姬说到这里,泪珠盈盈挂在眼睫,不胜悲伤哽咽。我也不禁为她唏嘘感叹。只见一个婢女取出淡红色的手帕,上前为她拭泪,另一个婢女手里拿着碧霞唾盂,向前承接她的香唾。我对她劝慰道:“仙姬已经位列仙籍很久了,还这么留恋往事,楚汉相争已经如同多少烟云往事,古今成败,都付笑谈之中,请你千万不要为过去伤感,有损你的玉体。况且当日饮剑自绝,贞烈可钦,大节有目共睹,比起息妫、西施等人,她们只是转瞬即逝的可怜女子,你和他们有着天壤之别,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啊!”虞姬叹息着感谢道:“这是先生的谬赞了,但是像她们的所作所为,我实在感到羞耻,就是宁可死了也不会仿效她们的啊。”我说道:“我还有个不情之请。不知道仙姬当日毅然死别,后面发生的事情还能清楚的知道吗?”虞姬说道:“我虽然身死,魂魄本来还在大王左右。大王见我已经死去,嚎啕大哭,哀伤不已。唯恐别人践踏我的尸体,命令军校用毛毯包裹,抬着埋葬在浅浅的土中,大王这才独自一人骑着马突围而去。”我问道:“大王所乘坐的乌骓马,究竟怎么样?”虞姬说道:“乌骓马乃是神驹,日行千里,在三天之前,前蹄忽然扭伤,大王恨恨认为这是不祥之兆。后来所乘坐的只是类似的一匹乌骓马,其实并非是神驹了。这也是天意如此,倘若神驹马蹄不伤,看它涉水如履平地,又何至于让大王蒙受乌江之难?大王所歌‘天时如果不是对我不利的话,怎么可能让我的乌骓马受伤离我而去啊?’说的正是这个意思。”我问道:“大王作歌慷慨激昂,仙姬所作和歌的篇章,一定能够和大王之作比肩流传。今日所传的五言绝句,恐怕是后世附会的赝品了吧?”虞姬说道:“我所作的歌词由于仓促失传,正好庆幸借此藏拙。一定是村野腐儒急于想要代替我彰显他浅陋之学识,妄加冒名拟作。不知道我当日所作之歌,虽然是仓促之间写就,也本来不是五言绝句,只是终究不足以让饱学之士见笑罢了。”我坚持让她将真实的所作为我展示赐教,虞姬这才吟诵道:“愁云好像黑墨一样压境,北风呼啸着悲啼;楚歌四下响起怎不令我心中凄楚,牵着大王的衣袂向前致词,大事已经无望我的归宿又在何方?我的归宿在何方,大事已经无望。惟愿我的大王自己多加保重,我心甘情愿为了你去死。”吟诵完了叹道:“下里巴人粗野音乐一样的卑劣之作。只不过借以聊表哀伤的心绪,请先生千万不要笑话啊。”我在一旁静静聆听沉思,深深为之叹服。 两个婢女催促虞姬归去,说恐怕戚妹妹久等。虞姬说道:“先生并非外人,我和他的相聚也不容易,况且良夜未央,何妨再少坐片刻。”我问她七妹是谁?虞姬答道:“戚妹乃是戚夫人(刘邦的宠姬),本来就不是七妹啊。”我说道:“如何不带她一起前来?”答道:“因为你的文章中讥刺她为人彘,所以羞惭不来相见。”我答道:“这是吕后悍妒之下所施的毒手,史官秉笔直书,并非小生唐突冒犯。”虞姬说道:“本来也是如此。但她素来腼腆稚弱,我也不好勉强她啊。”我问道:“仙姬为何单单和她同行?”虞姬说道:“我前身本是王母娘娘的第九个女儿,她乃是母亲的侍女。我和他先后下凡俗世,各自经历一番人世苦恼,再次返回天庭,于是将从前的主仆名分略去,只以年龄序姐妹的情分。”我问道:“仙姬此后还会下凡人世吗?”答道:“上帝念及我的无辜,应当被封为皇后,借以赎取以前的遗恨,曾经再次降临过一次人世。”我问道:“那又在哪个朝代呢?”答道:“在唐朝。”我问道:“那你做谁的皇后呢?”虞姬羞涩不答。我再三追问,才回答道:“武则天皇后。”我吃惊地说道:“武则天生平所为,比起虞姬判若两人,你自己知道吗?”虞姬叹道:“一旦踏足红尘,本性就迷失了,前因后果,茫茫无所记忆。”我问道:“现在天庭还另有一个武则天皇后吗?”虞姬答道:“有的,替换托生,各为你我,譬如大树的分枝,一棵树可以分成几棵树,一个身体也可以分化成数个身体。就拿我来说,我只是一人,母亲的第九个女儿又是一个人,武则天皇后又是一个人,看我们各自具备一个形体,就各自秉赋一个性格,其实也是由一棵树所分化的枝叶,这其间的疏密斜整,终究各不相同啊。”我点头同意他的观点。因而笑着问道:“武则天皇后的为人,和你一点也不类似,但却略微和吕后相似。不知道仙姬往日,曾经和吕后见过面过吗?”虞姬笑道:“岂止是见面,他经常将我的大王刘邦留在后宫之中,淫乐不思朝政。我鄙夷她的为人,劝说大王将她放逐。”我笑道:“这不是女人在一起,互相不能容纳彼此吗?”虞姬答道:“不是啊。我本来能够容下她,她反而不能容下我啊。”我说道:“吕后死后还要经受赤眉匪寇的侮辱,到底有没有这事啊?”虞姬答道:“这种事本来不足为信。吕雉死的时候年龄已经濒临衰老,距离王莽新政二百余年,纵使她枯朽的骨骼还保持得和活着之时一样,也一定不会是妙龄婀娜的体态。匪寇虽然淫暴,究竟对她还有什么兴趣和企图呢?看样子是后人厌恨她的为人,故意编造这样的言语,以便让后人听闻传颂以快口舌,也未可知啊。但是先生文章中感叹汉朝历史这一段,真可以说是才子之笔,面面俱到。我每次展文吟诵至此,就又为之破涕为笑。”她的盛赞让我十分难安,只得婉言推让。 因而向她询问项羽的为人怎么样。虞姬答道:“平素在燕国的私邸,雍容谦逊,犹似文士的风度;一旦穿上甲胄,便英武令人畏惧。”我又问道:“今日大王与仙姬都已经位列仙籍,偶然相逢会面,是否还能回忆起往昔的儿女私情吗?”虞姬面色羞赧泛红,说道:“脱离人世,孽缘已尽,偶尔会面,彼此都像是尊贵的宾客一样。倘若稍稍牵涉妄想,一旦经上帝觉察,又不知要被贬谪发配到几重凡尘之劫了。”我深自懊悔失言,因而又问:“仙姬的遗体,是否有头颅被埋葬在定远的说法?”虞姬答道:“不不。大王最初埋葬我的地方,我的兄弟田安实际是知道的。汉兵离去之后,立即将我迁葬在此处。那时还有一个婢女,也死在垓下之难中,容颜和我稍稍相仿,有的误认为是我的首级,将它捧着献给刘邦,就是今日定远所埋葬之物啊。这都是后人好为牵强附会,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?”虞姬的言辞掷地有声,令我心折不已。 我还想问她其它的问题,忽然听到鸡鸣报晓,婢女又向前催促,虞姬这才起身告辞道:“本来还想再多停留一会儿,也好稍稍慰藉我对先生的仰慕之情,怎奈天人殊途,尚且戚妹妹还在等待,实在是不便久留啊。”于是解下身上的一方佩玉,捧着交给我说:“这块玉我平日里经常把玩,一直佩戴在身上,所幸埋葬之时没有遗失。现在赠给先生,将它当做先生的润笔之资。请你千万珍重啊。”说完,率领婢女姗姗凌空而去。我呆立在原地,目摇神驰,正在恨恨离别之速,忽然听到船家彼此呼叫着解开缆绳,我突然惊醒,知道自己刚才是在桌子上枕臂做梦。可是残灯忽暗忽明,虞姬的香泽犹存,我果然在枕头旁边捡到一块佩玉,长两寸,宽一寸半,厚度接近两个米粒的尺度,佩玉的颜色坚润洁白,上面镌刻着古代帝王礼服上绘绣的藻火粉米等各种纹饰形状,精致绝伦,的确是汉朝的旧物,不知来自何处,足以成为收藏的宝贝。我急忙取出纸笔,将我和虞姬的这段文字因缘记录下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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